一天有朋友通知我，南方的一家报纸刊出对我的批评，说是写的小男人散文云云。我起初觉得委屈，再一想自己果然是小男人了，现在没仗可打，没侠客可做，只要不去暴走罗布泊，是很容易沦为小男的。又想，真正的大男恐怕极少，我们的父亲就是小男们。当年要是他们率性要去大起来，小小的我们就麻烦了危险了。
这几天，我持续了两年的长篇《鲜花和》就要写完了。一个在家的男人，一个外出的女子，一个孩子。城市人的日常的生活。写作中我意识到，精彩的男人能够走出家门革命、从军、经商、胡闹，是因为有人为他守着家啊。现在，女人不肯小了，就轮到男人，轮到我了。我在家十多年了，从29岁到43岁，白天当户主，晚上当作家，有许多话要说一说。
在家的起因是写作，专业作家大多在家里工作。那时候没几个男人可以不上班，而我不必上班还有一份工资，心里不免窃喜。开始的几年外出多些，因为没有孩子，东游西荡十分必然。后来女儿降生了，这是我生命中的大事变。我写过《三个人的家庭》，记录了庸常的快乐。谁知乐极生悲竟然与妻子分了手，一岁多的孩子归我监护，在家就有了另外的味道。事后我想，分手是没办法的事情，日子却要过下去。孩子有权得到来自家长的持续稳定的爱，有权要求幸福。当今世上，从孩子的立场，其他任何结构的家庭都不如核心家庭的安排，生父生母，麻烦最少。我曾面对扬言“不过了”的朋友劝他再思再想，不过了容易，除非去死，接着的日子就要费了周折。但是，分裂家庭对孩子的伤害更为无情，他们更沮丧无助，不知所从。极端的例子是父母对杀的，简直就是在活杀孩子。我相信，一个同时拥有父爱和母爱的孩子是幸福的，一个分别拥有父爱和母爱的孩子也会幸福的。恩恩怨怨都已过去。我和前妻虽然分道扬镳，在孩子的事情上一直都很合作。这些年，我照料女儿平日的生活，她每星期的休息日领走女儿，带她游玩，补习功课，从不间断。孩子生病看医生几乎都是她包揽的。这些告诉女儿，父母虽然不在一起生活了，对她的爱从没改变。另外，父母在教育她的方面是一致的、商量的，希望她善良、勤劳、聪明、开朗。父母彼此不在孩子面前指责对方，只要力所能及，不要计较时间和经济的得失。这些不光是一个人的行为准则，也是孩子健康成长必须的环境。不说离婚给孩子添了麻烦，我们生她原本就欠了她，她是独立的生命，有当然的权利。一个人，只要爱孩子，是会去做的。为她做了之后，回头去想，会觉得荣幸。我希望孩子的母亲生活得好好的，从私心讲，当我想到自己万一不行了，她会接着照管女儿，心里觉得踏实。
女儿小时候由我母亲和我姐姐领导，她在那里生活，快乐而健康。家族总是在这时候显出了它强大的生命力。在我最困难的时候，想到背后有自己的家族，心就释然了。一个孩子的出生牵动了家族的枝干，我的姐姐姐夫和哥哥嫂嫂以及他们的女儿们，还有孩子的外公外婆，爱着她关心她做很具体的事务。我的朋友们为她做事。我有时会想，孩子是家族的孩子，这便是我们身为中国人的文化特征了。
当一个只需要付钱的父亲比较容易，难的是日日在一起防微杜渐。自己的日子一半被孩子过了去，头痛时也会长吁短叹。心想我也是个有工作的人呢，我还有许多读者呢，即使什么也没有了，我还是我呢。其实这样的问题应当放在孩子出生前去想，一旦生了，别无选择。在我的所有身份中，父亲是第一身份。孩子那么依恋你叫你爸爸，小手摸你的胡子，你好意思和她讨价还价？她从不计较地给你的是全部，你应知恩图报，同样给她全部。她的母亲不在身边，你也是她的母亲了，有双份的责任。我们在什么时候受过如此深重的信托呢？
后来，我的女朋友正式进入了我们的家庭。在女儿懂事前，她就存在了，和父母分手一样，这也是当女儿的无法选择的事情。从好处说，可避免激起孩子强烈的反应。我要自己珍惜这样的机会，别做出赵钱孙李给孩子不良暗示（这会影响她日后的恋爱婚姻观）。共处一室，好在我的女友用一种开明的方法处理关系。无论婚前婚后，她只做阿姨，不当“后妈”，谢绝深层介入，一些容易引起冲突的事情交由孩子的父亲去处理。她是一个好人的形象，为孩子买点东西，带她玩玩，在我发火时挺身劝阻。三个人生活，女儿经常和我一条心，但也有抛弃我的时候，两个女人态度一致一唱一和要罚我的款真是岂有此理。我想，只要真的爱一个人，被爱的人是会感觉到的。有义务的人会有他的权利。女儿说到我们家，从来是说家里的三个人，习惯三个人的生活。这年头，亲生母亲都不容易当，后妈果然是难做的。幸亏家中的男人是小男人，先天下之小而小，愿意掌管那些鸡毛蒜皮的事，她就有可能超脱了。时代就是这样在进步着。那个男人坐在家中，眼观六路耳听八方，用一成不变一厢情愿的道理平定纷争。这个道理就是，大人和孩子有冲突，孩子总是对的；要是孩子承认不对，对她可以照顾。男人和女人冲突，男人总是对的：如果男人对了，女人也就对了。人一旦傻起来会争个水落石出，傻完一想，家里的事情哪有什么公理。孩子容易受伤害，对她宽容一点；男人在家不容易，对他也要维护一些；女人不见得总是错的，况且工作辛苦，大家要真诚爱她。我活了四十多年才明白，家庭不是牌桌，不会让一个人单独赢的。你赢多了，输者要和你过不去，哪壶不开提哪壶，你走不了躲不开，所以赢了也就是输了。既然如此，只要不想拆伙，不如大家赢赢算了。
这样的家庭结构，不免有人前来指点江山说三道四，我的经验是不必理会。日子是我们自己过的，无论好话坏话，谢谢关心，别人发他的感慨真是与我没有关系。别人当然可以看看我们怎么过日子并有所评论，但日子的本质是要自己看得过去。家庭成员自己的快乐比任何夸奖来得重要。一份日子，能这样过下去，必有它的理由。用一句俗话，鞋子是否合适，只有脚趾头知道。站在一边嗅到几许脚气的人，无法判别。
在我写这篇小男文章的时候，一个真正的小男即将来到我们家庭。我们为新生命的诞生在做心理的准备。他不嫌弃我们，我们就热烈欢迎他的加入。本家庭的户主看到，原有的平衡将要打破，新的喜悦、新的事务和烦恼将会展现。但是，只要这套房子里的人们相互爱着，全部的困难都会过去的。所有和我们有着相似结构的家庭都是这样证明的。所有和我们不同结构的家庭也是这样证明的。列夫·托尔斯泰说，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，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。
（选自《散文选刊》1998年第6期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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